“稻妻的樱花是与别处不同的。”
天守阁内静悄无声,位于一心净土内的影正一个人浮空打坐,眉头微蹙,神识聆听着西边传来的蒙蒙雷鸣。接通感官,影瞥了一眼印着巴纹的门,思忖片刻,主动将神明的意识剥离。
此时,远方天空泛起一线鱼肚白,远航的船舶破开海面上完整的光片,在航路上留下点点碎屑,若鱼鳞般莹莹烁烁,颇显岁月静好。
春日,若有闲暇,不妨装点行囊,简车快马,朝辞白帝暮江陵,轻舟好过万重山。这不,刚刚过了海灯节的璃月人,见冰河解封、积雪化开,便呼朋唤友,乘上船只千里迢迢来到稻妻。
一起出游的友人伸出手接住一朵飘悠悠的落花,侧目笑问:“这怎么说?”
怎么说呢?习惯性地摸了摸下巴,是引经据典,大费周章地解释意象意境和美学理念;还是细数历史,简要精准地指出文化背景和地位意义;抑或是实事求是,讲一些枯燥乏味的,关于土壤环境和季风气候的地理知识?
风风火火的旅行者打断了天马行空的思路,那人都来不及和与自己打招呼的居民点头,便在大家有点好奇的目光中急匆匆的跑向往天守阁方向去了。来自璃月的两位游客瞧着这一金一白的组合,感觉眼熟,一时却也想不起来究竟是在哪见过。
“今天的旅行者前辈也是忙忙碌碌的呢,也不知道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差点被派蒙撞到的智树望着她的背影说道。
隔壁店铺的老板招呼了一声,便将上半身前倾压在柜台上说:“旅行者又不是那闲散的人,做的事情哪一项不重要?和我们也没有太大关系,倒是你是不是忘了什么,我记得你前天还抱怨过铺子后面的藤蔓,是不是抽个空该修剪一下了。”
“哎呀,看我这记性。好,我这就收拾。”智树一拍脑袋,再回头一望,那些个绿油油的叶片上挂着几颗亮晶晶的朝露。他乐呵呵的绕到后院,把铺子后面的新生的青枝拢起,感叹道这天气暖和起来,植物长的都快一点。
青嫩鲜活的枝条柔软而有韧性,单单用手是不便整理的,一把锋利的剪刀无疑是好用的工具。植物汁液特有的气味在清理的过程中四散开来,该怎么形容这略涩却清新的味道呢?像行走在春日的旅人,脚下是湿润的泥土,呼吸着田野间的风,随手从树上摘下一枚青皮的硬果子,一口咬下,牙齿与果肉碰撞,带着一点苦和意料之中的酸,但口腔里更多的是轻松与闲适。
马上就是要迎接春雷的节日,眼下又正值锁国令解除后的第一个春天,商户们都把自己最好的东西摆上台。在这个节骨眼上,人们各忙各的,开开心心的准备过节。稻妻进入和平时期,对百姓们可是好事情,大家都不希望有什么大问题发生的。
只可惜,事与愿违呢。
“小家伙还真是像轻小说主角般的人物呢,这次又是嗅到什么风向来的?”神子一如既往地笑着看过来——她几乎没有不笑的时候。旅行者禁不住感叹她的眉眼好看极了,上穷碧落下黄泉,恐怕也难有人出其右。这倒不是夸张的说法,毕竟美人就是美人,再怎么形容都不为过。
旅行者见神子也在天守阁,紧绷的身体明显放松下来,先缓了缓急促的呼吸,尽量让自己的话语平顺。“呼呼…稻妻的锚点,不能用了。”既然神子出面了,想必再大的事情都会得到妥善处理吧,哪怕是将军与影的矛盾。
然而,派蒙貌似不是这样认为的。“哇呀——”她跟着体力极好的旅行者一路飞来,实在是累到眼冒金星,稍稍喘口气后掀起眼皮,冷不防就瞅到一个不得了的人。
那是个孩子,紫发紫眸,生的乖巧白净,摸约八九岁的样子。有爱玩闹的大妖在前,雷神的居所突然出现小孩子这件事认真来讲倒也没什么,只是她,和影分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那孩子的眼神是介于梦境与现实之间的朦胧,神明油然而生的压迫感不复存在,说不上懵懂,但更不是清醒。“饶是见多识广的你也见过这种惊喜吧?”神子眼底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显然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她喜滋滋地把来路不明的幼童牵过来,“我们威名赫赫的将军大人变成了小孩子。”
可能这不是惊喜,而是惊吓。旅行者有些担忧,这锚点与各国神明的力量到底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此看来,影的情况应当不容乐观,可她从海上驾驶浪船从奥摩斯港赶来的,一路上并没有遇见想象中的雷雨和风暴,鸣神大社也在云雾中发出幽幽蓝光。她按下心中各种不好的猜测,稳定情绪,安抚派蒙,忙问发生了什么。
一两年前,幕府军与反抗军的对峙使愚人众有了可乘之机,御影炉心爆炸,自此,祟神便长久地盘踞在八酝岛,大蛇的骸骨暴露于荒野,它巨大空洞的眼眶依旧狰狞地盯着胜者的子民,以诅咒、以蛊惑,让踏入岛上的人融化。或许东侵并非是它的本意,可思念与力量难以消散,待白驹过隙,这里已经是一片鬼魂狂欢的荒芜,连呆呆木木的鸟雀都感受到了远古的呢喃,不肯在此处逗留。而影深知此事不容拖延,可现下又是忙于稻妻开放的种种事务,便将大半神识主动剥离将军,凝聚实体,独自前往八酝岛准备处理祟神一事。
“至于我嘛,只是身为眷属的感应突然有些不对劲,就来看看罢了。”神子轻描淡写地讲述了整件事的经过,只字不提那一瞬间心跳猛停一拍的慌张。“说起来,影在你们来之前还说要感谢小家伙呢。”闻言,影点点头,稚嫩的小脸做出严肃的情态,倒显得愈发可爱:“感谢你们帮助稻妻解决了八酝岛的雷暴。”
神子着手为几人泡茶,这本不是她的职责,可影如今这副模样,便不好叫奥诘众进来招待客人了。她半眯起眼,笑道:“哎呀,你要谢这位旅行者的地方可不少呢,你和她打了一架,结果她赢了,这才把你从自我的世界里揪出来的哦。”至于鹤观的迷雾,清澜岛雷鸟的怨念等等,自然也是旅行者的功劳,若要言谢,一时竟不知从何处开始。
“不用谢不用谢,只是你的记忆……”旅行者犹豫着开口,求助似的望向神子。“如你所见,缺失了一部分,她现在呀,脑子里乱糟糟的。”旅行者看着神子拿出了四只白瓷茶盏,没由来地觉得她应该还有大把戏谑调笑的话,不过是影回头看了一眼,就被迫咽回去了。
褐色的茶水逸散如兰的香气,“我感知了一下,影在八酝岛遭到了残留祟神的侵蚀后,及时把一大半神识分出去寄托到什么东西上以保证安全,呵呵,这倒有进步,没有先前那么执拗了。”小小影的面上略带无奈,虽然神子连原型的神明都敢编排,但那也是私下同旅行者的玩笑话,当着影的面便有所收敛了。“想来只要找到那块神识,就能解决现在的情况了。”
一人一杯。“那它在哪呢?”派蒙眨巴眨巴眼,央求旅行者吹凉了茶,自己好一口喝掉,她飘上前来,自己速来喜欢幼小可爱的生物,就比如咚咚小圆帽。派蒙似乎是想揉揉小影看起来就软乎乎的脸颊,又惮于此番僭越之举招致神日后的不悦,遂恹恹收回蠢蠢欲动的手。
神子坐在影身侧,细心地等滚烫的茶温凉了才放到影手边,“嗯…不知道哦。”看够了两个小家伙焦急的神情,才慢悠悠道:“哎呀,雷神大人忘了这件事,而我一介眷属又怎么能参透她的心思呢?”慢条斯理,啜饮茶水,继而补充:“将军那里有本就留下来的一小缕,梦想一心上干干净净的,我的力量也只能大致定位它在鸣神岛。唉,虽然很想在冒险家协会那里挂委托,可这种麻烦事目前也仅有我能做了。”
再怎么顽劣,宫司大人也不会抱着一个酷似将军大人的幼儿,大摇大摆地走出天守阁——莫说那古板的人偶,便是木讷的小天狗见了也是要追着问个不停的。于是在旅行者和派蒙离开后,幻化了二人的容貌,悄悄溜出了出来。
说来倒也奇怪,记忆混乱的小影在被神子从八酝岛捡回来后,情绪一直很稳定,从未表现出不安和焦虑,见了生人也没有敌意,俨然是安全感十足的状态。她任由神子牵着手走在稻妻城的街道上,忽然,一朵樱花飘至眼前,影举手去接,白嫩细腻的掌心染上了一抹旖旎的春色。仰起头,纷纷扬扬的樱花似粉雪,在一座城市的半空,上演永不落幕的歌舞。
神樱是初代大御所大人的意识所化,那么城内漫天飞舞的樱花里,会不会有一部分,是初代神社宫司的血肉所化呢?
收好手心的樱花,影抬眼望向神子的一刹那,正巧她也回首,还没来得及掩盖的、复杂的情感,完全呈现在眼中。也许那个完完整整的雷电将军能知晓那暗潮涌动之物为何,但她不会有机会得见。影只觉得这像溢了一圈的月亮,像补了一针的刺绣,不知道多了什么,但就是觉得不对劲。
“这稻妻的风光,不知是否合将军大人的心意啊?”神子自知失态,略有些生硬地挑起话题。影当然不会追问什么,遂向左右看去,见人民安居乐业,一切欣欣向荣,半晌后低声道:“嗯。”
“哼,小的和大的一样无趣。”她恢复平日里滴水不漏的模样,大胆地表达自己的不满。影却哭笑不得,哪里能随处看看就知道永恒在一个国家的存在形式啊,不过看稻妻城生机勃勃,想来其他地区也没有太大问题。
不知不觉,走到了八重堂,神子的视线越过荒古,颇为满意地看到几位编辑忙忙碌碌的身影,再轻车熟路地从店外的书架上抽出一本期刊,翻到某一页递给影,“这篇 《今晚的睡前故事》是山茶老师的新作,题材新颖,小朋友也喜欢看。”
看来是被当作小朋友了啊。接过书,她没有着急地去阅读,反而被檐上叽叽喳喳的团雀吸引了目光。此日天朗气清,落英缤纷,毛绒绒、肥嘟嘟的小鸟聚在一处,无忧无虑地一展歌喉,这是肃穆庄严的天守阁难以一见的欢畅。
“到底是哪里不同啊?”璃月服饰的游客从旁经过,玩笑般不依不饶地追问。
“我在想,你别催我。”他的朋友苦思冥想,在为前不久一句妙手偶得的赞美做注。
文章不长,等候一会儿影就合上了书页。神子的声音及时响起:“作者没有写完呢,要等下一期都不知道到什么时候了,影不妨为它编个结局吧?”她总是这样,仿佛不坦诚不直率已经刻入灵魂,习惯性的以及其迂回的方式获得想要的信息。
“胡狼与渡鸦的话都有一定的可信度,在无法判断正确信息的情况下应该取折中的办法,比如用剑身上的倒影确认小狐狸有没有跟上来。”狡猾,却莫名符合自身性格的回答。
“嗯,嗯,看来是要投诉这位老师构思行文时不够严谨了。”神子歪头笑笑,指节敲了敲封面上印着的作者笔名。虽然明知这人是在故意曲解自己的意思,影无奈摇摇头,还是稍作辩解了一下:“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只是出于一种强烈的预感,作为不怎么标准的童话,回不回头都不会是孩子们想要的结局。换言之,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的对立,还应有一道精致的灰存在。
编辑好像说过,故事的创作者的确给出了第三种结局,悄悄藏在了字里行间,虽说跳出了选择之外,但也没能避免悲剧的发生。而眼下,第四种走向的出现,又能否为小公主和她的狐狸带来不一样的光亮呢?
“为什么要创建八重堂呢?”影叹口气,为防止被带偏,主动转移了话题,而这“故作老成”的举动有多讨喜唯有神子一人知晓。
“最开始建立八重堂的动机当然是为了看有趣的小说,不过到后来乐趣就变成看那些小说家殚精竭虑的样子了。呵,你永远想不出来那些人在拖稿的时候说出的理由,哎呀,比他们自己写的小说要有趣多了。”
抖抖手里的期刊,继续道:“这位老师的文字如一匹精心纺织的绮罗锦缎,布料、针脚、花纹都不错,可不见得能制成上好的衣物。说白了还是缺一点天赋,匠气太重,失去了灵转和生动。”
无论如何,魔神皆有消亡之时,若是他们的那些故事随时间一起散佚于天地,再无人忆起,那就太可惜了。
放回书架。“不过天赋这种东西谁说得准呢,指不定哪天一本书,一场旅行,一个人,就能让这位老师顿悟,从而更上一层楼了。”她似乎只是在单纯地介绍一位年轻的写手。
以及,有资格写他们故事的人,必须得有上乘的文思与笔法…如果世上没有这样的人,那就培养出…培养出足以书写那些故事的作家吧。
说是要找神识,可神子闲庭信步,悠然自得,赏花读书,这架势怕是要牵着影游览整个鸣神岛了。费解的是,囿于幼童躯壳的神明大人并未流露出一丝一毫的埋怨和苛责,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陪同眷属旅游来了。
远远听到溪水潺潺,心下明了,这一站是白狐之野。此处横卧于天守阁与鸣神大社之间,传说故事、野史杂谈、逸闻趣事自然不少,大多来自数百年前妖怪兴盛的时期。若有人一寸寸摸着河流田地的筋骨考据了、复原了、编纂了、成书了,即使是八重堂心高气傲的主编大人,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店里五花八门的轻小说还是逊色了几分的。
从白狐之野到绀田村,游人如织,蝴蝶蹁跹,绯樱悬浮成团,野狐或躺或行,农忙时节尚早,便可见三两群赤着脚,挽起袖口裤脚下河抓鱼的小孩。神子看他们嬉戏泼水,突然想起五六年前,一个怕黑的孩子在镇守之森被妖狸戏法捉弄,迷了路,到了半夜才匆匆忙忙赶回家,途径白狐之野时由于前路太黑,实在不敢走了,蹲在原地,捂着脸呜呜哭出声。
倒也是巧,那天神子路过,难得收了逗趣的心思,在男孩不远处轻声说:“男孩子可不许哭哦。”这话虽然有失偏颇,但其中鼓励的成分居多。
临近夏季,晚间无风,白日里晃晃悠悠的暑气在此时缠住人们,体表燥热,但内里还是温吞的。四声杜鹃还在“归”,“归”的叫着,倒应了那句“子规夜半犹啼血,不信东风唤不回”的诗句。
“呜啊,咳咳,你是谁?”小孩被吓了一跳,瑟缩着向身后望去,但黑暗吞没了所见的一切,模模糊糊的房屋如蛰伏的怪兽。
“我?我是稻妻随处可见的狐狸雕像。”眼珠一转,灵光闪过,凭空捏造了个身份。
“啊,什么…”稻妻子民都明白,狐狸是将军大人的使者,甚至鸣神大社的宫司也是狐狸,所以男孩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
“哼,现在的小家伙都不知道了吗?夜里狐狸雕像都会活过来,护着胆小的孩子们走夜路。”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她都很喜欢这种传闻。
“真,真的吗!那就我不哭了。”被人看到掉眼泪还是羞赧的,他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地笑了。
月光并不清亮,看不清邈远银河斑斓星,照不见碧草玲珑堇瓜紫,更难以窥探传说中月下的仙狐之舞。只有窸窸窣窣的虫鸣,以及“归”,“归”的急切呼唤,唤回了迷途的孩童。
她以深夜做掩饰,在没有暴露自己的前提下当真陪着他一路走到了稻妻城。男孩表达感谢,向神子挥手告别。“哎呀,瞧你这样懂礼貌,让我告诉你个秘密吧。”隔着一段距离,神子轻笑两声,紧接着,所谓的“秘密”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其实啊,男孩子也是可以哭的哦。”
“你家的大人说不准也会,至于神明嘛,也是有可能的呀。”人类从零散走向团结,从脆弱迈向坚韧,他们在成长,奋力向前奔跑,与时俱进,而神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那神社里面的宫司大人大姐姐呢?”小孩对于神的认知还很虚浮抽象,或许在他的概念里,每年要爬山祭拜的神社里的巫女更加厉害。显然,神子没想到他有这一问,故而愣了一瞬,转而笑道:“那可是兼具美貌与智慧的八重神子大人啊,她大概是不会了。”
那孩子,不出意外的话,今年该有绮良良那么高了,大约是不会怕黑了。
一点凉意砸在耳朵上,顺着它的轮廓流进颈窝,影颤了颤,抬手去摸,指尖湿润。“神子,下雨了。”她轻轻扯了扯神子的手,提醒道。
绀田村民风淳朴,村民好客,老人家慈祥地笑着,把两个热乎乎的烤堇瓜递给在檐下躲雨的二人,絮絮叨叨的,说着往事。木柴燃烧毕毕剥剥的轻微响声,茶炉咕噜咕噜,偶尔隔着雨帘的叫嚷声为这梦似的氛围添上几缕真实感。那是小孩子们,他们不怕雨的,在雨里反而愈发欢乐,有的索性脱了上衣,在村子里跑来跑去。
雨来的急,是一场阵雨。雨声在檐,淅淅沥沥,影捧着堇瓜,看看烟雨朦胧的绀田村,又仰头望向神子,果不其然,从她眼底捕捉到一丝困倦。
没错,困倦。影的记忆本是漆黑混沌的一团迷蒙云霭,但不知为何,这貌似无关紧要的事情却逐渐从中缓缓浮现,格外清晰:
神子最喜天边连绵不绝的雷鸣,却讨厌随之而来的雨。
小小的她彼时尚未化形,无事时便常常在屋外翘首以盼雷声。而千万稻光、滚滚雷霆之后,只要是降雨,她就赶在潮湿空气浸润皮毛之前,撒开爪子一溜烟跑回去,倒在床上,或是卧在某个人的怀里,枕着淅淅雨声和蒙蒙雷响,沉沉睡去。
在稻妻,雷是十分常见的天气现象,在某些地区甚至可以说是频繁,所以它并不代表雨的到来。正因如此,神子虽然说要伴雷声入眠才安稳,但出于自小养成的习惯,雨声才令她昏昏沉沉。习惯的力量大多来源于时间,而时间,则是毋庸置疑的存在。
不过,抛开这些来讲,雨确实是适合睡觉的好天气。什么都不做,或者说什么都做不了,听着窗外碎在檐上地下的风声雨声,而卧室里暖和安静,懒洋洋地翻一翻许久未读的书。一个哈欠泪眼婆娑,乏了,倦了,在椅子上和衣浅眠也是惬意的。
“雨里的村子,倒是有几分从前的味道啊。”老人布满皱纹裂痕的手抚上窗框,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窗棂震动发出老旧物件独特的呻吟。“老啦老啦。”堇瓜丰收季节,放眼望去,那紫雾弥漫般的景象,再也见不着啦。
将军注视稻妻土地及子民的机会很少,她的双眼仿佛仅仅用于震慑众人,故而他所说的从前,于影而言太近,不过是上次睁眼时所见的瞬息。而对他自己来说,横跨大半生的光阴却又太过遥远。
神子是个例外,她身为战后唯一的白辰大妖,倘若效仿璃月诸位仙人隐没山水之间,匆匆岁月便是弹指一挥。绀田村的盛景是那花期短暂的鲜花,一个悠长的梦结束,就凋谢零落了,无处寻觅。可她到底是选择背负起应有的责任清醒入世的,亲眼目睹了一个村庄的兴盛和衰颓,如同离岛的缩影,从熙熙攘攘到寂寥怆然。
时间留给它们的痕迹也深深刻划在她眼中,不知道昔日的繁华究竟是近还是远。只是良久良久,神子才低低“嗯”了一声。
杜鹃又在叫了,它们口中染血,而那日日夜夜期盼的人啊,至今还没有归来吗?
气氛都到这里了,如果不去那“成于一夕,败于一朝”的离岛,倒显得突兀。正巧此刻云销雨霁,日光如焰,她们告别了老人,前往离岛。
离岛,由五百年前勘定奉行的柊弘嗣一手筹备建造,如今依旧隶属财务中枢勘定奉行的管辖,是稻妻国际商业往来的中心。它本就是以吸引外国商人,加强对外贸易为目的,这几百年间,离岛确实给稻妻带来了一定的的经济贡献,呈现出繁荣昌盛的良好景象。只是后来,在眼狩令和锁国令的双重打压下,离岛渐渐衰败。又因为柊慎介和愚人众互相勾结,远国监司上下巧立名目,收取高额税金和手续费,那时的离岛外国商人在夹缝中求生。稻妻的贸易也因此停滞不前,甚至隐隐有倒退趋势,对整个鸣神岛的经济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好在异乡的风带来了新的生机,冷硬霜雪摧折过的草木在慢慢复苏,这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柊家也呈上文书说:“投资活动的减少和市场参与者与投资者的反应紧密相关。外部金融冲击使得资产基本面价值的不确定和其他投资者行为的不确定都趋于增加,金融资产价格和总体经济前景的不确定性也将增加。”
这段话的意思是:过渡时期的衔接法案还不完善。锁国令的结束导致外国商人蜂拥而至,眼下正是外部金融冲击期间,虽然稻妻没有一夜之间全部放开,但经济不确定性还是增加了。本土商人面对突如其来的开放,顾虑颇多,不敢签订长期大量合同,也就是投资活动趋于减少。
而外国商人的合作愿望迫切,有的就与当地商人瞒天过海、偷梁换柱,一来进出货物便利快捷,二来偷税漏税利益丰厚。这一举两得的“美事”,也就造成了走私泛滥的现象。
雪白的浪沫一排一排地从远方赶来,深绿的海草随之摇曳生姿,海鸥在腥咸的海风中起起落落。货船甲板的工人吆喝一声,将一箱箱沉重的货物搬上船。不过嘛,神子收回意味深长的目光,这些令人头疼的事情,影应该都不记得了。可能是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私心吧,她不希望这些事情被懵懂的神明知晓,于是在介绍的时候大多数东西就一笔带过了。
路过码头时神子大致扫了一圈,码头上堆放的大量木材中以梦见木最多,枫木次之,孔雀木和御伽木略少。也许出于常年身处高位培养出的直觉,神子立即感觉到了一分违和——梦见木的数量不该超过枫木。
鸣神大社的地位再高,在政治里的发言权也有限,因而神子拿不到勘定奉行呈报给天守阁的货物出口相关文件,自然无从得知出口木材的比例。可那影向山上漫山遍野的樱树,谁也没有她熟悉:梦见木质感细腻且富含水分,这样的特点使其不便与在海上进行长期运输,有些商人尝试快速干燥梦见木,可他们发现,处理后的木材在气味、纹理、色泽上都要大打折扣。
反观产自羽扇枫的枫木,硬度适中,品质优异,不仅堪称上佳,还适合长途运输,商人们应当更青睐它才是。若以偏概全,那么梦见木在枫木面前,唯一直观可感的优势就只在重量上了。
“十一老弟,这批木头比上次重不少啊。”负责登记的工作人员拿了表格走过来,扶了扶眼镜,随口提了一句。
“嗨,别说了,前段时间不是连着下了一个月的雨嘛,重的都是水,还不能烘干。买家又催得紧,只能收了,亏死了。”十一踢踢脚边的木头,眉毛皱成了难以解开的结。
不出所料,重量上有蹊跷。神子面上依旧带笑,暗地里却在仔细盘算,于情,她不愿意在这个特殊时期收拾烂摊子,于理,巫女没有干涉海关的权力。但她又不仅仅是神社宫司,她终究还是那个能仗着眷属和挚友身份的几分薄面,在风雨飘摇之际向人偶将军进言,保下神里家的八重神子。
影微微蹙眉,自己只是暂时记忆混乱,并非变得迟钝愚笨,在默不作声地将周围观察一遍后就明白问题出在哪里。心里也清楚神子有顾忌,如若是她一人前来,必然有千万条计谋,还可容她慢条斯理地挑挑拣拣,选出最有趣的一条。
云曾是哪里的雨,风又为什么不肯驻足?海面微澜,波光粼粼,她站在这里,眼瞳深处搅动着未知的情绪,几缕发丝描摹出风的形状。这世上的一半声音远去,另一半成为心脏跳动的杂音,呢喃着没人在意,也没有意义的话语。午后日光强烈,把过去和现在的画面重叠在一起,教人分辨不清。
手里牵着的小孩回过神,突然开口道:“由于自然条件的原因,稻妻对原木的出口把控向来严格。”五官幼嫩,眉宇间却隐隐流露出上位者的气魄。“但是在海关,比原木审查更细致的也有。”言罢,她们对视一眼,意外、玩味、认真、严谨,在幽微难明的命运的安排下碰撞在一起,没有预想之中的火花四溅,而是在彼此眼中得到相同的答案,笃定且默契。
比如矿石,再具体些就是紫晶矿和晶化骨髓。
神子佯装无可奈何的可怜模样,扶额叹气:“唉,让天领奉行的那群家伙来管这麻烦事吧。”说着,就要驱役野干狐灵传递消息。
虚幻的狐灵缠绕在她凝雪般的手腕上,时不时有紫粉的雷弧划过。“为何?离岛全地隶属勘定奉行的管辖,更何况海关一事本就是他们的职责。”影不解问道。
“哎呀,万一在检查过程中起了冲突,还不是要劳烦小天狗?不如直接一步到位了。”半真半假,亦真亦假。柊千里人虽正直纯良,但目前在柊家的话语权还有限,以及上一辈勘定奉行的腐败侵蚀太过深入,短时间内无法扭转局面。若真叫他们来查,说不准就会被塞一大笔摩拉,马马虎虎地放过了。
她在隐瞒什么?这藏匿于外壳之下、蛰伏在血脉经络里的,几乎成为本能的意识反应,确信无疑地告知这具躯体,神子此番举措另有隐情。小小神明或许应该将视线毫不掩饰、毫无保留地落在眷属的身上,但影没有,就像曾经无数个选择那样。
信任,或者尊重,都是做出这个决定的理由,但这并不代表影就心甘情愿被糊弄过去了。她沉吟片刻后说:“你不放心勘定奉行,不,是他们不能让你放心。”推理出结论其实很简单,特别是当你有一个能全身心托付的人在身边时,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他们做了什么?”
倘如此时是秋季,羽扇枫如火似霞,满离岛都是深深浅浅的红,随处一指,皆为景色图画。可现在是春日,入目翠色欲流,固然生机盎然,珊珊可爱,但是缺了些许韵味。纵然秋日去而复往,百年百秋,但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像这般携手共赏了。
神子本就没打算真的掩盖什么,只是没想到她如此信赖,如此坦率。“这件事呀,那就说来话长了呢。”只是笑,没有下文,这是不想说的表现。因为神子不清楚,对于现在的影而言,真相是否沉重,是否黑暗,又是否会打击她的理想追求?
“神子,告诉我吧。”紫眸熠熠生辉,无意间表露出胜券在握的神情。
是的,她从未拒绝过她的神明。
明明没有多久,回首往事,竟像一个悠长悠远的梦境。神子略略整理思路措辞,而后便将锁国令,眼狩令,珊瑚宫叛乱,旅行者等等,一一道来。
远在在一艘来自璃月的船抵达离岛之前,故事就已经开始了。金发的旅行者是一个完美的契机,也是整个发展的高潮部分,在这盘精心策划的棋局上,所有的巧合、偶然、意外,都是棋手的故意安排。当然,这些话可不能全部交代,她避重就轻地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语毕,影明显变得低沉失落了,阳光为她的脸颊镀上一层厚重的金属色泽,如同漆涂油彩的神像,上演神性与人性的纠缠。神子蓦然想起五百年前的祭典,初次献上的那支太平神乐之舞,既没有给稻妻带来平安,也无法让神明感到喜悦。
而这次,她好像,又失职了。神乐神乐,担任宫司不久后神明就遁入了一心净土,连面都见不到,何谈喜乐?她不禁自嘲,还是幼年的工作简单啊,只要提供软乎乎的肚子和毛绒绒的尾巴,捂手暖足即可。
船只扬帆起航,港口人来人往,足音盖过了木板吱呀的呻吟,讨价还价的声音不绝于耳。自从一年前执行锁国令后,百业凋敝,经济停滞,这样的场景再见竟然恍若隔世。
离开港口时,恰巧与九条裟罗擦肩而过,她怀疑的目光停顿了一瞬,随后便急匆匆地赶向木材堆放处了。神子不关心后续的发展,归根究底,贸易恢复是需要时间的,不争一朝一夕,只是解决眼下问题的良策是官方介入并加强走私检查,补贴与政策一起让商人安心。神子相信,影会处理好的,稻妻,也会慢慢步入正轨。
向四周望去,神子找到一群玩耍的孩子,拉着影加入他们。她翻翻手变出几颗糖,耐心等待甜蜜的氛围浸润空气,孩子们都放下了警惕,她笑问:“常道恢宏后面是什么?”
“我知道我知道,下一句是鸣神永恒!”一个小孩子含着糖果,迫不及待地抢答。
“我也知道,鸣神永恒!”其他人也争先恐后,七嘴八舌的场面格外欢乐。
“常道恢宏,鸣神永恒!”许许多多不同的稚嫩嗓音,呼喊着同一句话。年幼的孩子们也许还不懂这句话的含义,但是在他们长辈的耳濡目染下,这八个字已经深深印刻在脑海,日后必将汇入热血,流经心脏。
遥远的记忆被重新唤醒,难以言喻的感觉呼啸而来,兽潮涌动,漆黑遍野,血斛盛开,士兵握紧染血的刀剑,一遍遍的呼唤,一声声的呐喊:
“常道恢宏,鸣神永恒!”
“常道恢宏,鸣神永恒!”
义无反顾,血染长空。樱花泣泪,青史永留。
要怎样评价稻妻呢?有人厌恶她恶劣无常的雷暴苦雨,有人憎恨她污染严重的水源土壤,商人咒骂锁国后的寸步难行,游子也曾痛哭有家难回……但总有人爱她,爱她妩媚的黄昏与动人的黎明,爱她的每一寸土地和海域,也总有人守护她,以各自的方式坚守着。
毕竟,我们相信,每一株樱花树下,都有不灭不摧的英魂。他们被地脉长久的缄默中记录,也会在换了姓名身世的书页笔墨和童谣传说里永存。
最后一颗糖,献给你,我的神明。
绝对忠诚,心甘情愿。永远追随,无怨无悔。
日薄西山,金乌倾颓,华彩一泻千里。割裂绸缎般的云霞铺陈在微醺的天空,远航的白帆化作小小的点,没入海天相交的一线当中,无影无踪。黄昏正是鸟雀归巢之时,这一天兜兜转转,神子对遗失神识的位置还是只能定位在附近。
就好像在玩捉迷藏的游戏。“要回天守阁了。”那里有将军照看她,不必担忧挂念,而神社内藏有一些神识相关书籍,看来今夜自己是注定无眠了。
“我想去鸣神大社。”影抬头,一双澄澈的紫瞳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神樱树,在那里吧。”她还有一个疑惑,一个必须要解决的疑惑。
这个疑惑诞生于八酝岛的相遇。七天神像的明澈蓝光在晨曦中格外显眼,无名的野花随风摆动着脆弱的茎,柔软狐耳上的紫晶耳坠摇摇晃晃。无想刀狭间的流水裹挟着高浓度的雷元素,滋滋嘶嘶,涌向外海,庞大阴森的巨蛇骸骨盘踞在岛上,紫发的幼神靠在昔日来犯者的身躯旁,眼眸迷蒙。来人越来越近,缺失神识的感应也越来越强烈,不错,影的确从一开始就知道余下的神识在哪里。
神明与眷属有着奇妙而紧密的联系,所以在你踏上八酝岛的那一瞬间,我就感觉到你早已维持不住宫司的矜持,步伐匆忙,呼吸紊乱,全然失去了平日里从容不迫的模样。近了,抬眼望去,视线相交的一刹,我这具小半神识构建出的空壳,居然能与你的情绪共鸣震颤——为什么你的眼底是铺天盖地的、足以淹没我的慌乱,仿佛我对你…是那么的重要。
虽然影的记忆混杂错乱,但是在潜意识中,有一个声音一直在重复:稻妻和她自己,都可以安心托付给神子。两方不同寻常的现象合并为一个疑问,影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故而她隐瞒了神识的位置,希望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找到答案。可很显然,她到目前为止依旧不知道为什么,转而在一天的末尾在神樱树的见证下求助于谜面本身。
鸣神大社与天守阁算得上邻居了。此言一出,即刻遭到反对:不对,这根本不对,且不说两者距离相差甚远吧,那鸣神大社旁的神里屋敷还在呢,若论比邻而居,也该是这两个跟宗教信仰有千丝万缕关系的建筑呀。可话又说回来了,从高度上来看,整个鸣神岛也就神之居所和神社勉强在同一水平线上了,怎么不能说是邻居呢。最后,这天下熙熙攘攘,谁又有资格、有胆量与神比肩同行呢?
与神同行,这是极高的评价了,有些人不自量力,自以为穷尽一生的陪伴在魔神的视角下不过是指隙的沙砾和水流。纵观提瓦特七国,无几人能担此荣誉。可若是不求永远,求长久呢?
长久,何谓长久啊?神子垂眸瞥了眼身侧的影,眼波流转情谊内敛。
二人登上影向山山顶时,夜晚正欲抖开镶嵌群星的斗篷,天的边缘泛起淡淡的墨蓝色。一层附着在神社红漆上薄薄浅浅的余晖逐渐褪去了温度。落樱打着旋儿,吹进了回廊,似是邀请晚风共舞一曲。
神子在影身后三步,静静地注视她仰望神樱树的背影。人寂山空,虫隐鸟眠,这样静止的状态持续到夜幕合、皎月出。月亮像一枚亮晶晶的蛋,在碗沿轻轻一磕,如练的月光就洒落了满身,还有一些则溅到附近的草叶上了,莹莹烁烁。
影转过身,粉樱疏月漏光,惊为天人的面庞光影斑驳,神色坚定郑重:“剩下的‘我’,也就是神识,在你的意识里,准确来说是在你的回忆里。”
向前一步,顿时,流转的银泽笼罩了全身:“我不记得当时这么做的理由了,但我猜测,那是为你而设的保险。”就像是突然有了软肋,也有了盔甲,不再一意孤行般的固执。
月落树梢,庭阶如蓄有澄澈雨水,照映着灵妙的仙狐之姿。“因为,你的回忆很孤独。”那是置身熙攘人潮中,刻骨铭心的孤独。
“所以,神子,可不可以把你心里的那个‘我’,回忆里的‘我’,放到你面前的这具躯壳上。”影看见神子眼底沉淀着清亮的月光,情不自禁又向前走了一步。
直白又隐秘的邀请。她忽而想起羽生田千鹤曾对旅行者说:“希望你能记得我。”而后又笑笑摇头改了愿望:“希望你今后的旅程,每天都像庆典一样开心。”那位旅行者曾游历诸多世界,如今跨越星海而来。现实一点来讲,关于千鹤的记忆不是不可磨灭的,但至少,在此刻,以及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不会忘记这对羽子板和她背后动人的往事。
以肉眼凡胎与神同行一段吧,最后一步,这犹豫了五百年的最后一步,于此良夜结束咫尺天涯的遥遥相望。
翌日,春风温柔,花树暖暖,游客的视线从神樱树上收回,两手一摊表示词穷:“想不出来,反正稻妻的樱花,就是…不一样啦。”
为什么这个故事的题目是“爱意滋长”?因为稻妻未来的道路一望无际,她们还有漫长的,几乎是无限的时间。
而世间诸多距离犹如高空之于地表,星云之于海潮,但是溢出的情感不断浇灌滋养着脚下的幼苗,使它的枝桠伸向云霄,为九天之上的飞鸟提供栖息的地方。它会歌唱着她们的歌谣,直到遗落逸失,直到世界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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